奶奶走后的日子里，爺爺常常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發(fā)呆，并時不時地拉拉自己的衣角。我見了，便去問為什么。爺爺?shù)匦χ貞浀纳袂楸悴紳M了他滿是皺紋的額角，開啟了一段塵封已久的過往……爺爺是在東北拓荒的軍人，而我的奶奶是朝鮮人，是爺爺從土匪的手里救下了奶奶。可是奶奶與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一無所有。于是奶奶選擇了一個女人最鄭重的感謝，以身相許。可那時，我的奶奶連漢話都說不了幾句，只是爺爺走到哪兒，她便跟到哪兒。爺爺不明白，可隊里的老人看明白了。就告訴爺爺∶“你救的那個閨女啊，相中你了，要給你當(dāng)媳婦呢！”爺爺聽了，嚇了一跳，連連搖頭。奶奶雖然聽不明白，卻也猜了個大概。便立刻拉住了爺爺?shù)囊陆牵忧拥模廴Ρ慵t了……于是，就是那一個小小的動作，一拉就拉進了爺爺?shù)纳铩螅瑺敔斎⒘四棠蹋喓唵螁蔚幕槭隆５浅捎H之后，就是爺爺奶奶磨合期的開始。兩個人彼此的語言不通，很難交流。而爺爺又是一個急脾氣，免不了磕磕絆絆。每當(dāng)爺爺發(fā)脾氣的時候，奶奶便走過去，去拉爺爺?shù)囊陆恰Ｐ⌒囊硪淼模由模蝗绠?dāng)初那樣。于是，爺爺?shù)男谋丬浟恕?br>　　后來，爺爺開始慢慢地教奶奶講漢話，奶奶也努力地學(xué)習(xí)，當(dāng)奶奶學(xué)會簡單的日常對話時，父親已經(jīng)出生，而大姑早已經(jīng)會繞著桌子跑了。就在這時，爺爺家里來了幾個朝鮮人，有男有女。奶奶一見就淚如雨下。原來他們便是奶奶當(dāng)年失散的親人，其中會說漢話的男子對爺爺說想要帶奶奶回故鄉(xiāng)去，希望爺爺能夠同意。爺爺看著奶奶那期待又略顯不安的眼睛，沉默……最終，爺爺同意了，因為那里有奶奶的親人，有奶奶的家，而且，那是奶奶的國家。臨走時，爺爺把大姑和父親關(guān)在屋子里，而自己輕輕地對奶奶說：“走吧，走吧，回家去吧……”便背過身去，身后傳來奶奶的哭聲和爺爺聽不懂的朝鮮語。之后，是長長的嘆息。最后，腳步聲遠(yuǎn)去。爺爺猛地回頭，卻發(fā)現(xiàn)奶奶站在身后。奶奶走過來，拉住了爺爺?shù)囊陆牵p輕的，緊緊的。“這是，我家……”奶奶有些吃力地說。而爺爺在那一刻，哭了。將奶奶緊緊抱在懷里……然后，他們有了第三個，第四個，甚至是第五個孩子。然后，他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而爺爺和奶奶之間已經(jīng)不需要什么語言了，彼此之間，一個眼神便可以明白對方的想法。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為什么爺爺和奶奶之間會如此默契，直到知道了他們的過往———那是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相處過后，彼此的靈魂早已銘刻下了對方的印記。總是習(xí)慣在電視中尋找那感人至深的愛情，總習(xí)慣在小說中尋找那刻骨銘心的相遇。回首，卻發(fā)現(xiàn)它們就在我們的身后，就在我們長輩的身上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同樣的真實厚重，同樣的難以忘記……那便是歲月中沉淀下的溫柔，在數(shù)十年后依舊光亮如新……我忽然記起奶奶走的那天，天很藍，白雪鋪滿了整個小院。奶奶在最后的彌留之際，伸出她那雙已經(jīng)枯瘦的手，輕輕地拉著爺爺?shù)囊陆恰敔斂粗棠蹋菚r光仿佛又倒退了幾十年。又回到了那年的當(dāng)初，那個紅著臉的奶奶拉著同樣靦腆的爺爺?shù)囊陆恰Ｏ裥模癯兄Z，又如同最后的話別……然后，奶奶走了，松開了那雙拉了爺爺一輩子衣角的手……爺爺說完話，便站起身來。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角。“你奶奶拉了我一輩子的衣角，現(xiàn)在……不拉了，還真有點不習(xí)慣……”在爺爺輕輕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看見了爺爺渾濁的眼睛里，那閃動的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