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聲地哭著，眼淚掉落在面前的一大盆木耳里。
　　今天是他當廚師的第二天，全天勞碌后，他本想按時下班，回去好好休息，放松一下筋骨，盤算這個月的開銷，再奔赴下一個兼職。
　　但是臨下班的時候，廚師長走過來，面無表情，言簡意賅：“把這盆木耳洗干凈了。”
　　他看著那個紅色大盆，那是家用的超大款，滿滿當當地浸著木耳。
　　他怔了一下，然后勉強笑道：“這也太多了，等把這些處理干凈，恐怕得凌晨了吧。”
　　他在拒絕。然而廚師長卻直接把大盆撂下，都懶得說話，就徑自走了。他一個人站在原地，茫然無措。
　　他知道工作不好找，自己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技校生，這飯碗來之不易，他分外珍惜。
　　他慢慢挽起袖子，把手放在冰冷的水里，輕輕摘去木耳的根，一次次重復著機械的動作，淚水落下。整整五個小時，早就過了下班的時間，他一直在哭。木耳摘好了，但他心里全是委屈。
　　他把手從冷水里抽出來，原本骨節分明的手指，已經變得起皺變白。經歷了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后，手浮腫著，難看得很。指尖上的涼意沿著血液蔓延到心里，他注視著自己的手，打了個冷戰。
　　這雙手修長白皙，本該用來拿麥克風，用來彈鋼琴，用來敲鍵盤，但是現在，卻只能用來摘木耳，用來敷衍這多余的五個小時，用來賺不合理的辛苦錢。
　　他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再也不愿意去瞧那盆木耳，帶上鴨舌帽，麻木地走出了打工的店面。外面是條老街，還算繁華，處處彌漫著小吃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他低著頭，走在夜色里，紅腫的眼睛在帽檐下被遮了個嚴實。他穿過街頭，走進酒吧，路過燈紅酒綠，看過紙醉金迷，他步履匆匆，沒有駐足。遇上有認識的人，他就拘謹地打個招呼，至于那些陌生的、尋歡作樂的、群魔亂舞的年輕人，他一概視而不見。他走到了酒吧的休息室，推開門，里面已經有兩個人，正調試著樂器的音準。
　　其中一人背著吉他，見了他，笑著站起來：“怎么今天來得這么晚？”
　　另一人抱著鍵盤，也關切地問道：“有什么事情耽誤了嗎？”
　　他悄悄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異樣，然后避重就輕道：“沒什么。調好音了嗎？如果準備好了，我們就可以上臺了。對了，記得要開直播。”
　　氣氛熱烈，他握著麥克風，站在舞臺上。身后的吉他手和鍵盤手也全情投入，為他伴奏。他開口，唱起了一首狂野的歌。有人說他是天生的搖滾嗓，聲音低沉有磁性。他深情地唱著，把憤懣和委屈發泄在音樂里，在廉價的燈光中，唱出讓人激情澎湃的歌。架在一旁的手機里，正同步直播著他的演出畫面，直播間的觀眾一如往常，零零星星。
　　他喜歡唱歌，熱愛唱歌，不惜燃燒全部的精力。他站在舞臺上的那一刻，已經忘記了今夕何夕，忘記了晝夜晨昏，忘記了姓甚名誰。他全心全意，陷入了狂熱的夢。在夢里，他不必因為一口鍋包肉被老板娘扣掉全部的工錢，不必承擔同事的失誤而自己受到懲罰，不必給廚師長留下一個好印象而獨自在凌晨摘木耳。在音樂里，他主宰著自己的命運和人生，哪怕只是一個兼職的酒吧駐唱，他也從不吝惜于釋放熱情。在他直播間的人數多了起來，留言和評論也越來越熱鬧，大部分是溢美之詞，還有人詢問他是在哪個城市、哪個酒吧，甚至想要親臨現場，近距離傾聽他的演唱。
　　歌舞升平，醉生夢死，酒吧里的時間是凝滯的，脫離了外面的世界。所有人都呼朋引伴，飲酒作樂，但沒有人注意到臺上的主唱。他拿著麥克風的手，是青白色的，那是長期浸在水里的證據。但是就連他自己，都像是忘了這一點，只管盡情歌唱。此時的直播間，已經有了很高的人氣。網絡另一端的人爭相討論著，這個小伙子真會唱歌，唱得人心都要碎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天色破曉。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拖著疲憊的身體，幫著收拾了舞臺上的音響設備，沒有留意直播間的情況，就悄悄下臺了。他簡單在酒店的盥洗室洗漱了一下，看著鏡子里自己憔悴的臉色，自嘲地笑了。一夜未能合眼，下巴都長出了青色的胡茬，哭過的眼睛又酸又澀，眼角還泛著紅，眼下也是微微的青黑色，疲憊不堪。他想，生活真苦，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他直起身來，腳步輕飄飄地，走出了酒吧。新的一天開始了，懶洋洋地把日光灑了一地，所見之處，都蒙著亮晶晶的光。他猶豫了一下，把鴨舌帽摘下來，溫柔的光線照耀在他臉上，就像是輕柔的撫慰，他的心平靜下來。慢慢熬著吧，總能熬出頭的。總有一天，自己也會站在陽光之下，拿著心愛的麥克風，無拘無束地唱歌。他想著，腳步漸漸輕快。
　　他打開手機，想瀏覽一下有沒有未讀消息，果不其然地發現自己的私信箱里，密密麻麻地多了許多條陌生的消息。他惶恐地點開，有許多人用熱烈的語氣稱贊他，什么“寶藏歌手”之類的詞語充斥著屏幕。
　　眾多語氣親昵的短信中，有一條尤為醒目：“你好，看了你的直播后，我們認為你是一個很有潛力的歌手，有興趣加入經紀公司嗎？”
　　他攥緊了手機，抬起頭來，迎著日光，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