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啦!快來救火啊!隨著陣陣敲碗擊盆的歇斯底里的呼喊,四鄉八鄰的鄉親們,從各處蜂擁而來。他們拿著臉盆水桶,接力棒似的從附近的水塘里拎著水桶相互傳遞,澆在著火的草屋上。梅香兩手各攬著弟弟妹妹的腦袋,驚恐之余輕輕拍打他們顫抖的雙肩,邊安慰他們別怕別怕。其實哪有不怕之理,農村的房子一家挨著一家,中間只留有一條淌水的半米寬的水溝。七八十年代的房屋,一大半是土壘的墻面草蓋的頂。加上多日無雨的干燥天氣,很快,著火的阿風家的三間茅屋,在眾人的匆忙搶救中還是化為一片火海。梅香家和阿鳳家是隔壁鄰居。
火勢逐漸減弱,有鄉親拎著水桶朝屋內走去,隨著一聲驚呼,幾個膽大的立即跑過去在殘垣斷壁中,鄉鄰們看見女鄰居阿燒焦的尸體……
梅香的鄰居是一對地道農民夫妻,男的村里人都叫他“大山”。梅香怎么也不明白,這個比梅香長一輩、黑不溜秋的皮膚加上一米六幾的個頭,還有點嘍背的男人,怎么就起了個“大山”的名號?跟村前的小山丘比,也比不上一圪。尤其是大山跟人說話時,盯著人看的一雙小眼睛,總是瞪得像隨時要掉出來一樣,人呢。梅香每次看見鄰居大山,總會哆嗦一下,想躲開,就被一聲呵斥,他媽的,不懂規矩的丫頭,不知道請教人啊!可憐的梅香畏畏縮縮站住,低低叫一聲“大大”。大山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梅香,走開了。鄰居的女主人阿鳳長得倒是白凈高挑,與她丈夫大山站在一起,簡直就是天鵝配癩蛤蟆。他們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呢?梅香聽母親說,阿鳳是隨她母親討飯到本村的,后來大山的父親看上了就尋思著,家里多添兩雙筷子兩碗飯,把她們母女倆留下,這樣,可以省了娶兒媳婦的錢。盡管當時的阿鳳死活不同意嫁給大山,但她母親悲憫的懇求和眼淚還是讓她留下來了,家貧,吃不上飯,好死不如賴活著,沒法呀!
大山家扯了兩尺布,做了條新褲頭,算是給新娘的嫁妝,把阿鳳給娶回家。婚后幾年,阿風的肚子不爭氣,連著生了三個女娃。在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農村,阿鳳的日子過得是多么不起頭。矮小的男人除了在身體需要發泄時親近阿鳳,其他時間,他們家是沒有一刻安寧的。不是打罵聲就是嚎啕大哭聲,大人哭了孩子嚎,此起彼伏。一開始,梅香母親忍不住還會去勸架拉架,可往往剛勸平息下來,回到家,隔壁鬼哭狼嚎聲又起。久而久之,鄉鄰們習慣了,路過的,偶爾進去勸說幾句。嫌麻煩的,直接裝沒有聽見看見,徑直走過。之后,村里人都會看見阿風核桃似的眼睛和臉上的五指印。好事的鄉鄰會忍不住對大山責備幾句,“人家千里迢迢來跟你過日子,你得好好待人家啊!”悶頭干活的大山要么一言不發,要么眼珠子一,吐沫飛濺,“關你吊事!”此后,他家的事,鄉鄰不再過問。
連著好幾個日子了,梅香的母親沒有聽見隔壁吵罵聲,干活的鄉鄰們也看見大山脾氣出奇的好。有人忍不住問,“遇到啥好事了,咋人都變樣了,豬都睡炕了?大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大黃牙。
(二)
寒露到了,稻子黃澄澄的在田里彎著腰等待人們
的收割。都說一年到頭,就指望著到手的糧食收回去能賣個好價錢,讓家里大人小孩吃頓飽飽的米飯呢。田里人們忙得熱火朝天,天公也開始熱火朝天忙活開了,先是一陣風帶來一大片烏云,隨之,豆大的雨點就哪里啪啦落下。忙著搶收的村民們更加賣力忙乎了。大家誰也沒有注意到大山今天競沒有上工,等到隊長點人頭分配工作時才發現。這可是破天荒啊!盡管大山脾氣暴躁,卻不曾偷過懶曠過工。這一家老小的吃喝還指望著他呢。一道閃電,劃破半邊天,雨越下越大,大伙只能把割好的稻把堆在一起,用薄膜蓋住。雨珠噼里啪啦砸向大地,人還沒有進村,衣服都濕透了。
梅香的母親拾了一塊破薄膜,用雙手擎著遮在頭頂擋雨。跑過大山家門前時,習慣性瞥了一眼,看見阿鳳手里抱著孩子在輕拍搖晃。梅香的母親抬不起腳步,定定地站在那愣了愣,阿鳳看見有人在看她,忙別過臉去,不作理睬。她的這副模樣,梅香的母親已經習慣了。從她進了這個村莊進了這個家,阿風就沒有與任何人多說過話,除了嗯,或者點頭,還有,挨打時的嚎哭。
好長一段時間了,隔壁家一直安安靜靜的。一次梅香和母親去鎮上回來,正好遇見阿鳳家的老大老二在路邊玩,梅香母親從褲兜里摸出一顆糖,在她們姐妹倆面前晃了晃,想吃嗎?倆娃相互望了一眼,咽了咽口水,不做聲,梅香母親用牙咯嘣一聲,把一顆糖咬成兩半,一娃口里塞一半,娃把半顆糖含在嘴里,慢慢地吮吸著。她們已經不知道啥時候嘗過糖果甜蜜的滋味了。梅香母親看見心里很不是滋味,沒有辦法,誰家都不富裕呀,能把肚子填飽,餓不死,就已經阿彌陀佛了。倆娃倒是懂事,糖果甜蜜的滋味浸潤了她們的細胞,整個人跟著甜蜜起來,露出難得一見的好看的笑容:“謝謝大媽媽。”梅香母親一手拉一個娃的小手,“你媽抱著的寶寶是小妹嗎?現在咋沒有以前哭鬧得兇了呀?你們爸爸脾氣也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樣打罵你們了嘛。笑容在姐妹倆的臉上瞬間凝固,倆娃把頭垂下,終究忍不住,大丫頭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緊跟著二丫頭也抽泣起來。梅香母親趕緊摟著她倆安慰說,“別怕別哭,告訴大媽媽,媽媽抱著的是不是小妹?”“小妹被爸爸送人了,換一個弟弟回來了。”倆姐妹的話驗證了梅香母親的猜想。一次路過,看見阿鳳在把孩子尿尿,她看見一泡尿尿得好遠,心想,這女娃咋尿那么遠?等她靠近時,阿鳳已經把孩子尿布給兜了起來。現在想來,可真把三丫頭給換人了。梅香母親深深嘆了口氣。天空有飛鳥越過,嘰嘰喳喳,它們是自由的。紙終究包不住火,換娃的事情很快在周邊傳開了。村里鄉里的干部三番幾次上門做思想工作。可不是被大山罵跑,就是被阿鳳哭哭啼啼聲給感化,來的人都搖搖頭,走了。換娃的事情,在那個年代的貧窮鄉村是見怪不怪的。
男娃的回來,阿鳳的地位顯然提高了一點。她已經不再是往日大山非打即罵的主了,甚至能聽見她與大山的互罵。
(三)
冬天,麥子錐上了肥,地里的農活已經做完,村上安排每戶出一份勞力去十里之外的四圩挖河挑塘。梅香父親及大山和鄉親們在一個大早上,就被拖拉機連同棉被扁擔一起拖走了。村上的女人們站在村頭,在冒著白煙的突突聲中,目送男人們出工去了。這個冬天,應該是清冷的吧。女人們搓著布滿老繭的雙手,哈著熱氣有一句沒一句閑搭著。
冬日的農村最是清閑,孩子們也放寒假了,大人們沒有必要像以前那樣,天麻麻亮就起來做早飯干農活。躲在暖被窩里哪怕多賴床一會也是幸福的事情。這天,天還沒有亮,梅香母親肚子咕咕鬧個不停,估計是受凍了。茅廁在外面,打開大門,跑幾米遠就到了,燈都不需要點上。她披了件棉衣,輕輕拉開大門,不能驚醒了孩子們的睡眠。她快步走向茅廁,褲子剛解下,就稀里嘩啦一陣排山倒海,肚子一陣絞痛后,蹲著休息了一會,感覺好多了。鄉下人,不矯情,什么苦什么痛沒有經歷過?這點拉稀算個球。梅香母親拉起褲子,把披著的棉衣往肩上送了送,就在她跨出茅房準備跑進家門的那一刻,眼前一道人影差點與她撞了個滿懷,這可把她嚇得半死,還沒有等她緩回過神看清楚是誰,那人快速沖向前方,消失在薄霧中。隔壁阿鳳家窗前黯淡的燈光也熄滅了。
村莊在雞鳴狗叫聲中蘇醒了,各家煙筒里陸續冒
起了白煙。淡淡的薄霧在晨曦中散開,陽光輕柔地吻著萬物。梅香的母親經過下半夜的肚疼和驚嚇,回去一時也沒有睡著,那個匆匆一閃而過的身影是誰呢?三更半夜的又去哪里呢?按理說,村上留下的男人,除了上學的孩童,要么是七老八十的風燭老人,要么就是殘疾腿廢的兔二叔。老人走路都不穩的,哪有那么快的速度奔跑?那個兔二叔,是村東邊的光棍漢,因為年輕時與人打架,腿被人用鐵鍬給砸傷,又因為條件有限,沒有及時治療,落得個“鐵拐李”的稱號。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怎么可能跑那么快?梅香母親把留在村里的男人們都在腦海里挨個篩了一遍,就是想不出那個人是誰,還有那熄滅的油燈,難道是巧合?在迷迷糊糊的回籠覺中,梅香的母親隱約聽見有人把門拍得啪啪響。拉開窗布簾一看,天已大亮。梅香母親趕緊披衣下床,打著哈欠拉開門栓,是隊長。隊長不是跟隨村里男人們去做工了嘛,咋回來了?見梅香母親愣著,高個的隊長瞪了梅香母親一眼,不認識啦,瞅著我?“哦哦,你不是隨他們出工了嘛,咋回來了?”“哦,是的,大伙出去的匆忙,有人衣服帶少了,有人棉被帶薄了,冷,所以,我就和開拖拉機的王老頭回來一趟,幫大伙捎點東西。你看,你家還有需要我帶過去的東西沒?這要到年底才回來,還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呢。對了,你家男人說要幫帶一條煙去,家里有嗎?沒有你就去買,我下午走。”隊長說完,對屋里瞅了兩眼,娃都沒有起來啊?”“嗯吶,都賴被窩里面呢,這不我也才剛起來,早飯還沒有燒呢。”男人不在家,晚上早點關門睡覺,不要胡思亂想睡不著啊!”臨走,隊長揄揶著說。隊長走后,梅香母親愣愣地站了一會,也沒有過多時間回味隊長話里的意思。她忙著把櫥柜里的那件厚棉衣抽出來,又翻看了一會,感覺實在沒有什么要帶上的,出門去鄉里供銷社買了五包“大前門”和兩包“飛馬牌香煙。摸摸褲兜還剩兩塊錢,又稱了五角錢葵花籽。男人嘛,是家里頂梁柱,伺候好了,一家老小少挨餓受凍。自己在家帶娃,即使沒有錢買菜,起碼菜地里面的青菜蘿卜是管飽呢。
在回來的半路,梅香母親遇到了王老頭。說是王老頭,其實才四十出頭的壯實漢子,長得五大三粗的,因為父母去世早,幼年頭上長癩子,沒有錢治療,年紀輕輕就是一幅禿頂的模樣,像個老頭。盡管頭腦活絡,能吃苦,肯學習,第一個報名學習開拖拉機,因為家貧,至今還是光棍一個,聽說與鄰村的張寡婦有牽扯。也時常看見他干公家活的時候捎帶幫張寡婦帶點東西去鄉里賣了換錢。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說破而已。梅香母親看見王老頭一個人扛著一個蛇皮袋,盡管冬天,還是看見他額頭細微的汗珠。梅香母親老遠就招呼,“王老弟,你這是干嘛去呢?”“哦哦,家里雜什,賣了去供銷社換點鹽糖。”王老頭說著話腳步卻沒有停下。梅香母親看王老頭走遠,才扭頭朝家走去。
(四)
進了臘月門了,家家戶戶該忙著置辦年貨了。殺豬是村民們最值得期盼的大事。經過兩個多月的體力勞作,挖河回來的男人們早就饑腸轆轆,期待隊里早點將養的膘肥體壯的兩頭大豬殺了,好犒勞一冬的腸胃。一大早,在村長的指揮下,婦女們早早燒好了幾大鍋滾開的水,備好了捆豬繩,就等殺豬的人來。太陽已經升起了三尺高,殺豬水熱了冷,冷了又燒,快午時分,派去請殺豬的人領著殺豬的周屠夫才哼哧哼哧抬著木盆過來。村里男女老少,此刻就跟迎接一個盛大的活動一樣,走出家門,就連平日很少出門的阿鳳,也抱著那個換來的男娃,首次公開拋頭露臉出現在眾人堆里看熱鬧。或許出門少的緣故,亦或從不下田的因由,一副天生的美人胚子的阿鳳,站在嘰嘰喳喳的人群里,是那樣的顯眼,那樣的與眾不同。村里男人的眼光總是有意無意在她臉上游走,可惜身上穿著厚棉衣,凹凸有致的曲線只能憑那些男人去想象了。周屠夫是附近幾個村子僅有的會殺豬的,尤其是在臘月的好日子里,更是忙得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了才回家,酬勞就是別村殺豬給個幾斤豬肉,拎回村燒了,叫上村長和村里幾個干活得力的過來打打牙祭。
周屠夫不愧是個殺豬的好把式,一刀下去,干凈利落,沒等豬嚎第二聲,就見血柱“撲哧”一下,從豬脖子處噴天而射,被男人們分別壓住的四個豬腳,奮力掙扎了幾下,肥胖的身體抽搐了一會。終于,兩腿一蹬,不動了。后面刮豬毛,開膛破肚等一系列細致活做得讓鄉鄰們嘖嘖贊嘆。阿鳳看著,眼睛也亮起來。周屠夫走南闖
北,啥人啥場面沒有見過,他在這一群被風吹得皮膚粗糙的村婦里面,早就發現與眾不同的阿鳳了。只是人多,不敢過分造次。但眼角的余光總是會瞄向阿鳳這邊。村長按照每家每戶的人頭,進行年終分肉,肥瘦都搭一點。大山縮著脖子,操著雙手,瞪著雙眼,瞅著周屠夫和隊長在分肉。“大山,這是你家的。”當隊長點到大山名字時,大山擠近案板跟前,用手拎起一掛略微顯瘦的五花肉,左右上下瞅了又瞅,隨后“啪”的一聲,扔在門板上,“欺負人吶,啊!一點油水都沒有的,盡是瘦肉,誰要誰拿去,我不要,當我好欺負啊!”大山雙手抱胸,吐沫星子直噴周屠夫。他還是有點畏懼隊長的。阿鳳一手抱娃一手上前準備將大山拉走,可大山像腳下生了根,就是拽不動,還回頭用他那大白眼珠子瞪她。周屠夫望望面帶慍色的村長,又看看手足無措的阿鳳,手起刀落,油晃晃的三斤大肥膘看得大伙眼饞。周屠夫直接走到阿鳳面前,半空晃蕩著。大山一把伸手奪過,生怕被人搶了似的直奔家去。阿鳳抬頭,對上周屠夫盯著她的眼,臉刷地通紅,抱著娃匆匆回家了。“你小子是不是有小心思啊!把那么好的肥膘給那娘們家了啊?”等阿鳳離開,有人立即拿周屠夫開涮,反正閑著沒事。大伙在嘻嘻哈哈的調侃中散去。場地上有幾只雞和貓狗在舔舐剩余的殘渣,不時為爭食而鬧得雞飛狗跳貓兒叫。中午的炊煙已經升起,有香味彌漫,整個村莊沉浸在一片太平盛世的歡樂年華中。
當一張四方桌晃晃蕩蕩出現在梅香家門前時,梅香父親忙丟下手中正在搗鼓的鐵鍬,蹲下身子,一看,是大山。此刻的大山半蹲在桌肚子底下,雙肩扛著桌子,滿臉通紅,罵罵咧咧,滿嘴的酒氣沖天。他發酒瘋了。梅香父親拖住桌子,大喊著“出來”。可桌下的大山就是不出來,趁著梅香父親緩氣的當口,猛一起身,扛著桌子跑遠了。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吵吵鬧鬧唱著跳著追著。村民們趁著午后的好陽光,聚在一起抽煙聊天曬太陽。也不再過問大山酒鬼的鬧騰了,由他去鬧吧,爛泥巴扶不上墻的一坨屎。
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喘著粗氣,跑進聊天的人群,結結巴巴說:“不好了,酒鬼大山扛著桌子滾西頭水塘里面去了。”等眾人七手八腳把大山拉上岸的時候,大山只見出氣沒見進氣。也是巧,這水塘是去年冬天剛挖的,為了夏季多儲雨水灌溉莊稼,就特地挖深了些。今年夏天雨水多,整個塘水還是很滿的。大山是會游泳的,換做平時,是淹不死的。估計是酒多的原因,扛著桌子也看不見,跌落水里,等孩子叫來大人,閻王已經搶先一步在等他了。盡管鄉親們采用了用老牛駝背壓水的方式,還是無回天之力把大山的命搶回來。阿鳳領著三娃,哭得昏天黑地,家里頂梁柱倒了,這往后的日子咋過呀。眾人也免不了陪著落淚。盡管平日不待見,此刻,淳樸善良的村人還是幫襯著料理了大山的后事。
(五)
在守著大山“六七”后,開春了,阿鳳收拾好自己。她一改以往閉門家中坐的姿態,換上大山的粗衫糟褲,讓大丫二丫帶著小娃,自己跟著村里的婦女們一起出工去了。本以為肩不能挑擔,手不會提籃的阿鳳,在隊里干活一定是落最后的。哪知道,她挖起墑溝溝來,雖慢了些,但又深又直。第一次出工,就顛覆了她在村里人腦海里以往的印象。原來,她竟是個莊稼好把式啊!
又到了“手把青秧插滿田”的季節,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大人小孩在家度過了安逸的農閑時光,布谷鳥不停召喚著勤勞的人們快點耕種。一片白汪汪的水田,看起來就讓人害怕,田埂邊的村婦們嘰嘰喳喳邊嘀咕著,邊卷起褲腳,試探著下水。五月天,還冷著,赤腳下水田,最容易凍感冒的。可季節不等人,時間不等人啊!“咦,誰已經下田了?”大伙仔細看,才看清楚是阿鳳。阿鳳默不作聲,已赤腳蹬到了田埂最里頭,要拖秧繩呢。大家不再嘰嘰喳喳了,誰想輸給一個不見做過農活的寡婦呢,那不被人笑掉大牙?插秧在農村最是考驗一個人的農活如何了,都在同一個起跑線上,一同插秧,比的是速度和干勁。速度跟不上,會被周圍的人插的秧給包圍起來。直起身子,回頭看,就自己屁股后面一片白汪汪的,人家已經是綠油油一片,沒有言語的奚落,自己看著就會羞愧難當。這一群女人心知肚明,在一起忙活那么多年,誰不知道誰的底子,但今天阿鳳是第一次下田插秧,沒有人知道她的插秧速度如何。所以一開始,大家還是不敢懈怠,隊長老婆阿蘭粗著嗓門喊,“阿鳳第一次下田,就讓她在最邊上插吧。”在邊上插秧,
般是留給剛嫁進村的小媳婦或者手腳不利索的位置,這樣,即使插慢了,不至于被人家圍堵在里面,成一盤死棋好看。阿風是什么把式,一次就能看出了。
水田是鏡子,映照著藍天,映照著白云。農婦們在插秧,把秧苗插在了藍天上,把秧苗也插在了白云上。空中的鳥兒跟忙碌的人們一樣,來來往往盤旋飛翔鳴叫。不知道什么時候,田埂邊站著幾個挑秧的漢子,他們放下扁擔,立在那,對著秧田指指點點。偶爾傳來的說話聲,驚動了田里埋頭插秧的婦女們。此刻,有人趁直腰的空當,往兩邊瞅了眼。發現最快的居然是阿。阿鳳插秧快不打緊,關鍵她這個木拙子,竟不知道這么做事不顧及其他人的臉面,她只是一個勁地埋頭插秧,后退的步子輕盈快速,完全沒有其他人的那種艱難、疲憊。有人小聲嘀咕著,隊長老婆也發現了情況,這可不是她釋放的大度所希望得到的效果。她臉立即黑下來,要論插秧快,在生產隊,誰不知道她阿蘭是個快手?大家是不是讓著她,另當別論,但她一直擔當著這個光榮的頭銜。本以為,今天給阿鳳一個機會,讓她知道她是在照顧她的,也讓大伙知道她阿蘭是菩薩心腸。誰知道這個不開竅的貨,居然讓她,不,是讓大伙出丑。這還得了!人長得騷就算了,還要用干活來吸引男人的目光。阿蘭越想越氣,索性扔下手中的秧苗,大聲嚷嚷:“阿鳳,你既然這么快,來來來,你年輕,身手好,你以后就在最里面插秧啊,我們都老胳膊老腿了,趕不上你,你就能者多勞哈。”大家一起跟著哈哈。阿鳳不做聲,繼續埋頭將這一隴插到頭。她回頭想去幫忙,卻不知道怎么下手,不,是不知道怎么插腳進去。這時的阿蘭,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笨。可是,癤子的傷疤已經揭開,只能讓時間去慢慢癥愈。阿蘭相信,大伙會明白自己不是存心的。
有了阿蘭這個插秧快手的加入,生產隊里六七十畝的秧田,以前最快也要八天才勉強插完,現在提前了一天,大家還早早收工。廣播通知,晚飯后,大伙去隊長家里開個會。
人們陸續來到隊長家,隊長在挨個點名的時候,發現阿鳳還沒有來。隊長老婆阿蘭立即囔囔,“擺什么臭架子啊,開會還要人去抬不成……”話音未落,阿鳳走路像企鵝般出現在門口,阿蘭的下半句話硬生生被隊長瞪著的大白眼給噎下去了。會上,隊長就農忙季節,針對各家表現給予了點評,當然,以表揚居多。畢竟,大伙辛苦一季了,筷子伸出來還有長短呢,人怎么可能沒有個先后快慢?末了,隊長瞅了眼一直沒有說話的阿風,“今天,我要著重表揚阿鳳,雖說來我們村有幾個年頭了,但今年還是第一年參與集體勞動,而且表現很積極,值得大伙學習。希望大家互相幫襯著,她有不會或不懂的,其他老娘們多教教帶帶啊。”隊長話音未落,肥胖的阿珍就陰陽怪氣說道:“隊長,你太小看人家了,人家哪樣兒不會,要我們幫襯?我們還得靠她幫襯著呢,別讓我們把老臉都丟在山圪垃里面,快沒有臉回來見人了。”“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啊!”隊長虎著臉瞪了阿珍一眼,“哦,就興你們干活搶在前頭,就不能讓人家超過你們?那這樣以后你們干活多了就不要在我面前訴苦告狀詆毀別人。真是的,看不得別人做事落后,也嫉妒別人在前,怎么伺候你們才開心?”隊長一通發火,把后面幾個想嘮叨的也給擋了回去。“散會!”
“阿風,你等一下。”隊長叫住走出門口的阿風,屋里,阿蘭的眼睛要噴出火來。“你呢,現在一個人也挺不容易的,還得要照顧三個年幼的娃,這樣吧,農忙過了,農活暫時也告一段落,你明天開始,早田和山上種豆子種花生之類的你就不要去了,把生產隊的一群鵝和兩頭牛跟小虎子一起照看好,這樣,你也順便把小兒帶身邊,讓倆閨女去上學,不能誤了孩子的學習。”
夜晚的鄉村一片漆黑,阿鳳的眼淚亮晶晶的,在夜空下滑落。她朝隊長鞠了個躬,想表達點什么,可瞅著隊長身后阿蘭的目光,還是啥也沒有說,轉身離開了。
(六)
在那個按勞力掙工分的年代,工分的多少直接影響分配糧食的多少。家里勞力越多,糧食會分得越多。阿風家的勞力就她一人,公婆一個瘸子一個瞎子,隊里照顧只給兩老人三分之一的工分,勉強他們糊口。家里三個娃不大,但也是三張嘴啊,是嘴就得要吃飯。望著米缸里的米在逐漸下沉,阿臉上布滿了愁云。大人可以勒緊褲帶,可孩子還小,長身體呢,咋能虧待?夜深了,昏暗的煤油燈下,阿鳳納著鞋底望著熟睡的娃,深
深嘆了口氣,眼神迷離。“咚…咚有人在敲門,阿鳳回過神來,敲門聲消失了。她愣了一會,自己走神聽錯了吧。她把煤油燈芯挑了下,屋里一下子亮堂起來,她埋頭繼續納鞋底。“咚咚”敲門聲又響,這次她沒有聽錯,這個時候,會有誰來敲門?阿風有點害怕,端起煤油燈,一手攏著燈火,防止火被風吹滅,家里的火柴也剩不了幾根,省著擦呢。她來到堂屋門口,并沒有急著去打開門栓,只是低聲問:“誰?”“我。”像是隊長的聲音,阿鳳又問了一句,確認是隊長,猶豫了一下,放下油燈,輕輕拉開門栓,剛打開門一條縫,隊長閃了進來,隨他身子進來的,還有背后小半口袋米。
有了隊長的特殊“關照”,阿風不再為生計發愁了。她的農活也因為寡婦的身份而被優待。這惹得那群好事的婆娘們更是妒火中燒,可又無可奈何,只是,阿鳳在村里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樣,與其他人孤立起來,除了男人們。
梅香的母親曾看見賣貨郎的也從阿鳳家里出來,碰見了,還沒有問,阿鳳就急忙解釋說人家過來討口水喝的。阿鳳家門口出現陌生男人的身影逐漸多了,村里的,鄰村的也有。雨天,大伙都出不了工,都閑在家里,女人們忙用碎布拼做護袖圍裙和孩子們的書包,或者納著鞋底,男人們在家躺著養養精神,再閑不住的,就串門閑聊打撲克。梅雨天,是最適合有故事滋生的。
梅雨天,滋生了故事,也滋生了疾病。阿鳳有兩天沒有出工了。盡管天已放晴,盡管隊長給她的事情只是看牛放鵝,但她還是沒有出現在野外,她躺在床上,面部痛苦的表情讓人看了揪心。梅香陪著母親踏進阿鳳家房間時,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兩個女娃渾身臟兮兮地坐在門檻上寫作業,小男孩在床上睡著了,滿臉鼻涕。糞桶里面的糞便不知道有幾天沒有倒了。六月頭,天已經熱了,蛆蟲蠕動著軟綿綿的軀體,爬滿糞桶周圍。梅香不敢進去,她退出來,站在堂屋,桌子上面有昨晚上吃剩的米飯,有蒼蠅在飛舞。一碗咸菜被扒的掉落在桌子上,一只雞跳上桌子,邊啄食邊屁股一撅,拉出一坨屎……梅香呆呆地站著看著,兩女娃,瞪著兩雙大眼睛無神地盯著梅香。蠟黃的臉上沒有一點孩子應有的生氣。“你這是咋啦?哪里不舒服?”梅香聽見母親在問阿鳳,語氣里滿是擔心。“哎,我咋開口呢?”良久,聽不見阿鳳回答。“你不說,我怎么能幫到你呢?”“去衛生院看了,說是婦女病,也拿藥涂了,沒有用,就是疼,難受。”阿風有氣無力地斷斷續續地回答后,是良久的沉默。
天,已經暗了下來,梅香跨出門口,看見西邊晚霞火一樣燒著,紅彤彤的,像萬丈光芒,要穿透一切似的。可畢竟是夕陽,再烈艷,也力不從心,無法穿透阻擋她的浮云。漸漸地,黑暗籠罩了四周。星星眨巴著詭異的眼睛窺視著大地,村莊靜悄悄的,偶有幾聲犬吠,讓人毫不設防從睡夢中驚醒。
(七)
阿鳳得了性病,村里像炸開了鍋。白天有女人站在她家門前破口大罵,什么難聽罵什么。晚上,即使半夜,門也會被磚頭砸得咚咚響。屋里睡熟的孩子會被嚇得哇哇大哭。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驚悚中。
一陣大火升騰后,將阿鳳帶走了,被澆滅的大火也熄滅了村里人心頭的怒火。村莊很快恢復了以往的寧靜。阿風被換回來的男孩,還是被生父母領走,兩個女娃分別被親戚領養。
梅香長大出嫁后,每每回娘家,路過曾經的阿鳳家的位置,都會佇立良久。阿鳳的家被大火燒光后,隊里并沒有沒收這個老宅基地,而是找人在原來的舊址上簡單修繕了一下。沒有人住歸沒有人住,孩子以后還得認祖歸宗的呀。
經年后,阿家破舊的草屋不見了,兩層高的小洋樓平地拔起,紅彤彤的琉璃瓦,白花花的墻壁,在這個小村落顯得熠熠生輝。阿鳳的大閨女小琴幾次回村后,出資把村里的疙瘩路買了石子鋪平。村里老一輩人,尤其是曾經詛咒過小琴母親的老女人,已經是走路都撐拐棍了,走在小琴出資鋪平的路上,雙腿顫巍巍的,心,也跟著顫巍巍的。那個該死的年代那個該死的已經死了的,都統統忘記吧。可能忘記嗎?這丫頭長得越來越像阿了。一滴滴的濁淚,縱橫流淌在布滿褶皺的臉上。
村莊的上空,炊煙升起,裊裊的,與晚霞相融,燃燒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