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已經沒路了，再跨一步就是深淵。
　　坐在地上的我開始胡思亂想，想到經常走丟的父親，老年癡呆真磨人，每次找到自己出走的老爺子，他總說“我在找我兒子”。我不是在家嗎？他上哪找去？真是讓人無言。以前曾和朋友說，要是我得了這種病，就讓晚輩把我送養老院去，免得消磨本來就薄得跟輕霧似的親情。
　　但等到父親得了這個之后，我狠不下心。添堵是有的，可是想想他三十五才有了我這樣一個茁壯結實且不讓他操心的兒子，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真心不容易。老年人不都會這樣嗎，沒事就念念青春年月，感嘆韶華易逝，這也是年輕人在成長過程中必受的刑，而時間是無期！
　　等走到一家茶館門口時，我停下了急匆匆的步子。這家茶館父親經常帶我來，倒不是吃茶這般風雅，而是過來打打雜跑跑堂，老板瞧著我機靈腳快手還穩，也樂意雇我來賺點零花。每當父親閑下來到大堂的犄角旮旯歇時，就會和我說他有一天也要端端正正地坐到這茶館大堂來和人談笑風生。我瞥他一眼：“錢沒掙到，凈想著做青天白日夢，這說書的都要自己的親身經歷，你講什么，三十年心酸奮斗史？”
　　這茶館倒是一如既往地好生意，今天好像還格外紅火。我正想抬腳走，卻聽里頭一陣異常熱烈的喝彩，把我的邁出的腳都給拉回去幾分。
　　“啪”地驚堂木拍下，里頭又在說：“我接著給你們講……”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我立馬轉身走進茶館，嚯，那臺子邊上的可不就是我著急忙慌在找的老爺子嗎！看他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竟全然不像平日里癡癡的病癥患者，這判若兩人的狀態讓我一時有些驚疑。他不像看見我的樣子，于是我摸了進去，打算聽聽他說的哪門子書。
　　“嘿呦！讓你們給我打岔，剛剛說到哪兒了來著？”
　　“說您兒子英雄救美！”
　　“哎，對了！”老爺子一笑，“我家小子那時候就是一愣頭青，脾氣也急，看到大街上就有人要拖走一個年輕姑娘，那火啊‘騰’地就冒上來了，上去就要給人一拳。”
　　那男的也不服，說：“我花錢買來的媳婦愛咋地咋地，你看上她了啊。”
　　“嗬！您兒子是個好漢！”下頭的人紛紛鼓掌豎大拇指，“不成段佳話真是可惜了。”
　　老爺子講得繪聲繪色，把聽眾唬得一愣一愣，情緒都被他帶起來了，我倒有些火起。我這人吧，說好聽點是記性好，難聽點就是小心眼，這事我一直都記著，但是沒跟人提過，因為接下來的發展并不像他們說的那樣“成佳話”。
　　我救了那姑娘一時，救不了她一世。后來動靜大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人也怯了陣，想著走。我當然是想都沒想就把他攔下，法制社會還買賣人口，這簡直是對人權的蔑視，怎么能不讓警察懲治一番！
　　剛要抬手，那姑娘突然撲過來抱住我的腰。那男的見勢變化，獰笑地走過來向我動拳頭。我是瘋狂想掙脫那姑娘，可是她依舊像鐵箍一般鎖著我。掙脫無法，我只好盼著圍觀的人能幫一手，結果抬眼一瞧，哪還有什么人圍觀，他們也是見沒熱鬧可瞧了，都散了。
　　“什么！那婦道人家怎么這樣忘恩負義！”
　　“小兄弟！別喪氣！我挺你！”
　　一絲滿是不可置信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拉回來。我還待聽老爺子講出什么花，卻發現自己站在一方小臺后面，面前是烏泱泱的人。
　　我怎么變成了說書人？
　　我被震驚了，想到我講的應該是最不愿回憶的黑歷史，更是覺得羞恥萬分———這下都知道我這個笑話了。
　　面上很是掛不住，我逃似的出了茶館，回頭一看，父親正毫不費力地綴在我后頭，我停下步子沉默地看著他。
　　“我以前就想來茶館說書。”他道，“把人生經歷和一些回憶說給人聽，想著找找以前的感覺。”
　　“向后看不是什么好習慣，”我也說，“埋頭趕路就行。”
　　“你走得太快了，為了不受傷害丟了很多你以為是負擔的東西。等你輕松了，其實會發現很多你是可以撿起來接著用的。”
　　沒什么好用的，我轉身就想走。沖動莽撞的經歷有過一次就行了，傻乎乎的我就應該被扔得遠遠的。
　　“你以前真的特別勇敢。”父親在我身后說。
　　“所以你才整天說著要找 ‘我’？”我道，“找以前的‘我’。”
　　他應該是承認了，我不大記得清，不過……以前的？
　　我從亂想里醒來，回頭看了看，扛上家伙，走上來時的路，打算撬磚石。
　　用以前的石頭鋪以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