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病，他們都不信。
我去上班，十字路口的人流突然停下，他們低下頭擺弄手機，手機屏幕卻都是黑的。綠燈亮了，他們齊刷刷地走，一樣的表情和姿勢，一樣的衣服和皮鞋。只有我一個人穿著白T恤。我知道，它又來了，這怎么也甩不掉的夢。昨夜忘了關窗，陽光從對面大樓的玻璃上反射到我臉上。我醒了，去上班，經過夢里的十字路口，人們說說笑笑，談論天氣晴朗。
“咚！”悶聲響起，“這個年代居然還有老人敢倒地？”沒等我定睛，旁邊年輕人的話就已經讓我知道發生了什么。“老套，走吧走吧。”人流各自散開，是的，我去扶了。老人拍拍身上的土沖我笑：“你不怕我訛你？”我說：“怕。”他還是笑。
我遲到了。
老板沒有問我原因，只是扣了工資。但是秘書小李看到了我在路上扶人，老板說，一個自身利益都不懂保護的人，也保護不了公司的利益。
我被開除了。
我回去再經過那個路口，又看到擁簇的人群。中國街頭表演本身稀缺，我很多年沒見過人在街上變魔術了。小鳥從籠子里消失又出現的時候，掌聲雷動。可是我看到了，小鳥已經死了，被那個機關重重的籠子，壓成了紙片一樣的血肉模糊。
人們很久沒有這樣駐足在街頭了，至少是這里的人們。魔術師玩了很多把戲，我走時他已經累出汗。他很幸運，有這么多觀眾。我把零錢放進他的魔術帽里，帽子里卻只有我的零錢。
“免費的表演不知道看，還是有錢人傻。”大嬸不知道我沒走遠，也不知道我是個剛被炒魷魚的打工的。
第二天朋友找我去散心，我們開車時遇到了一個小姑娘過馬路，我停下禮讓行人。朋友捶我肩膀調侃：“你也太做作了，怎么不走？等小朋友給你敬禮嗎？”我扶好方向盤，把他的手輕扒下去：“交通規則。”
到飯店后，朋友遇到了上司，興沖沖地去陪酒。我自己坐在那兒，動了動筷子實在沒胃口，把飯菜打包送給了天橋下的乞丐。卻不曾想到因為這事，我成了網紅。
我給乞丐送飯的視頻莫名地流傳開來，他們說我是好人，還有人說見過我做好事不留名匆匆離去，甚至連小學同學都在網上現身說我從小善良。我還來不及品味成為紅人的甜頭，一夜之間社交賬號便被留言點擊癱瘓。
“你們被騙了，這人虐待動物，是個變態。”“做作，令人作嘔！”“去死！”評論區的留言條破萬。最新傳出的視頻是一段監控，我在街角幫流浪狗解開纏在腳上的鐵絲，它怕得掙脫了我。僅此而已。
“你怎么不用鐵絲纏你自己的腳？”“別洗白了，怎么做好事的機會全讓你碰上了，真拿自己當雷鋒了？”我的解釋蒼白無力，難抵眾口，唯一的辦法是等待時間讓他們淡忘。上天果真是眷顧我，有明星被曝光分手，人們都去罵渣男，我緊跟上他們的隊伍袁我說：“渣男去死。”數萬人點贊我的評論，我被認同了。我沉醉在這樣的認可里，一次次跟地著互聯網大軍，體會到了我在生活中體會不到的暢快。
而我那個夢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不過驚人地有了后續：我的臉長得和他們越來越像，穿上了西裝，換上了皮鞋，不再扎眼，融入人群。我跟著人流走動，把剎車聲當做耳旁風，那個被撞的小女孩躺在這個十字路口，平靜又絕望地走向了死亡。
我只回頭看了一眼，這讓我喘不過氣來。十字路口的紅燈又亮了，我用盡力氣闖過去的時候就知道，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而我的臉終于停止了扭曲與生長。最后的時刻還未來到，這離死亡還有些距離。我已發覺我終究染了病，是從他們身上染來的，他們卻只看得到別人病了。
我們的確是病了，希望救護車已經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