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地沉默了空氣，停在途上令人又再回望你，沾濕雙眼漸紅，難藏依戀與痛悲，多年情不知怎說起，在何地仍熱切關心你……”午后，一首葉倩文的經典粵語老歌《珍重》在耳畔響起，曼妙的旋律和唯美的歌詞水乳交融，恍惚間將我帶到了賈樟柯導演的《山河故人》中。
　　“山河是不變的空間，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故人是人，是那些跟我們有緣有情的人。一方面是空間，一方面是人，特別是一個‘故’字，更具有著一種時間感，所以山河流轉，情感不變，這樣的一個含義在‘山河故人’里得到了闡釋，是一個非常有古意的名字……”正如導演本人所說，看《山河故人》的過程，就好像是一個時光的旅程，同時也是一次愛的修行。這部電影選取了1999年、2014年、2025年三個時間點，講述了女主角沈濤和生命中的幾位故人或為感情、或為生活，彼此由相聚到離別的故事。
　　1999年，汾陽姑娘沈濤陷入了一段復雜的關系中，面對普通工人梁子和煤礦老板張晉生的同時追求，陰差陽錯之下沈濤嫁給了張晉生。2014年，沈濤已經離婚，張晉生帶著兒子去了上海，她一人獨自在小城中生活。梁子身患重病后再次回到家鄉，沈濤前來探望，可彼此之間只剩下了生疏的寒暄。由于沈濤父親的意外離世，沈濤這才有機會見到回鄉吊唁的兒子張到樂，此時也得知兒子將隨著父親移民澳洲的消息。母子二人再見遙遙無期，沈濤不舍地將兒子送回上海，在咣咣當當的火車行駛聲中，兒子問母親：“這個火車這么慢，我們為什么不坐飛機或是高鐵呢？”母親溫柔地回答：“因為媽媽想陪你的時間更久一點。”時光飛逝，轉眼已是2025年，張到樂已經長大成人，在澳洲長大的他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卻將母語隨著童年和母親的溫柔記憶一并模糊掉了。缺少母愛且與父親矛盾重重的到樂，在一位老師的身上感受到了母親的痕跡，他終于傾吐出了自己的悲傷和對母親的懷念。到樂忘記了母親的容顏，但他的脖子上一直都掛著母親給他的故鄉的鑰匙。老師問到樂：“你的媽媽叫什么，她還活著嗎”，到樂哽咽地說：“我7歲之后就沒有再見過她了。她的名字叫濤，波濤的意思……”影片的結尾，面對著廣闊的大海，溫柔的波濤聲不時地在二人耳畔此起彼伏。到樂望著大海，不由地叫出了媽媽的名字：濤。而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正在家鄉獨自生活的濤，恍惚間似乎聽到了兒子的呼喚聲。
　　讓人動容的是，在影片的最后。已經是垂垂暮年的沈濤，在冰天雪地中動情地跳起了年輕時充滿活力的舞蹈，這場獨舞如同對自己一生經歷的謝幕與告別，伴隨著活力四射的旋律和自由曼妙的雪花，沈濤一生經歷的悲喜與得失，都在這場舞中，在這片遼闊的故土中歸于寂靜。
　　貫穿整部影片的，是一種難以割舍的故土情懷。當梁子身患重病后，在異鄉看到籠子里的老虎的那一刻，他開始懷念家鄉，于是帶著妻兒回到了家鄉。而沈濤和兒子的相處過程中的一些小細節更是印證了這一點。到樂和沈濤重聚后，沈濤讓孩子叫“媽”，結果到樂呢呢喃喃地叫了一聲“媽咪”，沈濤生氣地教育孩子說話時要爽快利落一些，卻也無可奈何；在沈濤父親的葬禮上，按照當地的葬禮儀式后輩需給逝世長者下跪以表懷念，沈濤在葬禮上痛哭，她讓到樂給姥爺跪下，到樂面對母親的命令卻是手足無措，遲遲不愿下跪，沈濤對到樂的一些“忘根”的行為感到無可奈何又十分難過。隨后，沈濤送到樂回上海，在緩慢行駛的綠皮火車上，沈濤將家里的一副鑰匙送給到樂，告訴他他隨時可以回來。在我看來，這副鑰匙不僅是母親對孩子的牽掛，也是一種對遠在異國他鄉的到樂的提醒，這副鑰匙會一直提醒著到樂，汾陽的這個小家永遠是到樂的一個港灣，無論走到哪里，山河易去，故人難離。
　　張晉生的寂寞，是遠在異鄉的寂寞，是對故人、故土的懷念。他的人生記憶深深扎根在汾陽這座小城中，汾陽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沾染著他生活過的痕跡。身為煤礦老板的他，物質上確實達到了普通人未達到的高度，但他的精神生活卻因此變得無比匱乏。遠在澳洲的他在一次和兒子的爭吵中也透露出自己對家鄉和故人的懷念。張晉生與沈濤離婚后在上海的生活片段不曾展現，但從旁人的講述中我們可以得知他做了風投改行、換名、移民，這一切都像是張晉生在與過去告別，與汾陽告別。他頭也不回地邁進新時代的征程中，可當年華碾過，蒼老的他在發達的城市舉目瞭望時，滲入心田的仍然是故鄉的山河和人物。導演似乎也在張晉生這個人物的背后，表達著在時代的激流裹挾下，物質不斷豐富的人卻在不斷丟失精神的寄托，警示我們避免成為張晉生一樣的人，其中的深刻含義不言而喻。而遠走他鄉的梁子，拖著重病的身軀重返家鄉，當年他因為沈濤和張晉生的結婚憤怒決絕地離開汾陽，甚至將家中的鑰匙扔掉頭也不回。而當他重歸山河故里，給他送來治病的錢的人卻是沈濤。這樣戲劇化的情節設置，讓梁子這個人物充滿了悲情色彩。
　　張晉生、梁子都在歲月的碾壓下面目全非，父親離世，兒子不在身邊，故人來來去去，唯獨沈濤初心未變，一如當初。她仍堅守著，守著她的那片故土和心中的故人。
　　大多數人愛上賈樟柯的作品，大概是因為他本身所具有的塵土氣息。這位來自山西汾陽的導演的大多數作品，都把目光聚焦在了以汾陽縣城人民為代表的中國社會底層群眾身上。在《站臺》《小武》等電影獲得良好的口碑之后，他也一度想遠離縣城，他曾經反問自己，“難道我就只會拍縣城嗎？”《山河故人》無疑是賈樟柯敘事風格產生巨大跨越的一個嘗試。我們在這部影片中看到了越來越宏大的敘事，看到了他特別拍攝的私人飛機、高科技的通訊工具等的鏡頭，但在這部跨越三個時間節點的電影中，我們能夠看到他依舊保持著自己的特色，符號化的人物與物品布滿了電影：不變的女主角趙濤，山西方言，90年代的經典老歌，抗大刀的少年，籠中之虎，擁擠聒噪的搖搖晃晃的火車……實際上，他并不在乎拍攝的究竟是縣城還是都市。因為從整體意義上講--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縣城，他也仍舊是那個當年在街道上，在煙火里迸發出一身詩意的青年。有人曾評價：“賈樟柯的影片最動人的地方是他的鏡頭永遠都在關注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個體生命。”是的，他的鏡頭既不回避，也不美化，只是如實地記錄著這個正以超速度行走在現代化進程的當代中國的真實風貌，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的境遇，用影像觀察和表現這些個體的存在。
　　《山河故人》無疑是一部意義非凡的電影。無論是影片鋪設的符號化的時代象征，還是在時空變化中每個個體的改變與不變，都充斥著太多的內容，它以一個獨特的視角展現著時代變遷給社會和個體帶來的巨大影響，給所有觀影者帶來深深的反思，影片讓我幾度落淚。我們面臨著許多生活的巨變，在歲月的打磨下，每個人身體中仍舊會流淌著關于溫情和美好的血液。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我們不必嘆息歲月更迭，而是要邁開穩健的步子，如沈濤一樣，守著初心，不斷向前走。（藝術學院 曹虹）